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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与“戒”:祝世禄的书法与应酬
薛龙春


祝世禄《行书诗卷》 (部分)21×34.5cm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祝世禄书名今天不甚显赫,但当万历之际,他的字颇受欢迎。姚旅《露书》记载万历三十年(1602)金陵有“十忙”,将祝世禄写字忙与魏之璜画画忙、何震刻印忙、雪浪出家忙、马湘兰老妓忙、程彦之无事忙等并而列之。作家以一个时间点集合那些忙碌的人们,乃出于一种文学手法,而祝世禄的忙显然不止万历三十年这一年。万历二十七年(1599),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到南京传教,他在《札记》中记述祝世禄(时任南吏科给事中)是一个出名的道德哲学家,人人都非常尊敬他,同时他也是著名的书法家,只要写几个字就可以在南京售以高价,“相当于我们的儒略(Julian)钱,一个金币的十分之一。”利玛窦的记载并非虚夸,祝世禄为刑部主事王士崧《希白轩赋》题跋,对方就赠以不菲的润笔,“聊供挥洒之具”。

一位书家的字受欢迎,自然就有人作伪射利,《露书》提到南京金尚卿善于仿造祝书,祝氏欲绳之以法,董其昌劝慰说:“右军有知,弟应下狱矣。”言下之意,自己也是靠模仿王羲之吃饭。祝世禄听了这个比方,顿时释怀。值得注意的是,祝世禄处繁忙的应酬之中,却时时向外界宣示他将戒诗、戒字、戒见山人。这既可以理解为祝氏不胜其扰,高挂免战牌;也暗示了当“戒”之际,若能获得他的诗、字,或是交接,将更为值得珍重,于祝氏本人,这种宣示不啻是一种炫耀。

在当时,祝世禄不仅以书法闻名,他还是阳明心学泰州学派的重要学者,一生讲学不辍。他的心学思想是否浸润到他的艺术认知?这对祝世禄的书法又有怎样的影响?祝世禄既“忙”于书法应酬,又不断持“戒”,这其中体现出怎样的矛盾心理与悖论?本文试图对上述问题进行探讨。

明 祝世禄 草书扇面 私人藏

祝世禄(1540—1610),字延之,号无功。德兴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历官休宁县令、南科给事中,后官至尚宝司卿。理学家耿定向(1524—1596)讲学东南,世禄从之游,为其高足。工诗,擅书法,尤擅草书。著有《祝子小言》《环碧斋诗集》《尺牍》。

履历与讲学

嘉靖十九年(1540),祝世禄(字无功,号石林)出生于江西德兴的教育世家。二十五岁乡试中举后屡试不售。万历十四年(1586)春天,再一次会试失败后,他领了份湖北黄陂县学的教职。(复程番阳)在黄三年,祝世禄展宋代大儒程颐、程颢祠堂。地方志记载他日与诸生讲学,当地士风为之丕振。万历十七年(1589)祝氏再次参加会试,终于跻身三甲,出休宁县令。休宁为徽州岩邑,古称海阳,其地商业发达,“竞刀锥者,居天下都会半”。(启朱使君)祝氏在休五年,先教化而后刑罚,有循吏之目。他还寻访遗逸,开还古书院,并于万历十九年(1591)秋与周边地区在本县齐云山共办讲学大会,歙县、休宁、婺源、祁县、黟县、绩溪等地赴会学者达五百余众。万历二十三年(1595),祝世禄考选得南吏科给事中。膺职南都九年,以一人摄六科事者六年,“一人兼摄,焦劳已甚”。根据挚友焦竑的记录:“当是时,火灾迭见,倭讧于东,播起于西,诸司多阙不补,中常侍衔命四出,人心嗷嗷,南省言责独属君一人。君疏先后不啻数十万言。”万历后期,朝廷上下相激、中外隔阂,言官的角色类于“寒蝉”,(与王德孺)祝世禄也表现出异样的小心,自谓“竞竞增其冰谷”。(与海阳诸乡大夫)政治衰败与职业伦理之间的冲突,贯穿了祝世禄谏垣生涯的始终。

万历三十二年(1604)春,六十五岁的祝世禄第三次考绩入京,当年七夕考满得南京尚宝卿。出人意料的是,在随后的京察中,祝世禄被纠,遂辞官归里。关于祝世禄的降调,沈德符《乙巳两察之异》云:“主计南吏科祝世禄已升宝卿,亦以察谪,中外称快。”至于其间的原因,周念祖直言祝乃“以贪而计处”,万斯同亦云:“给事中祝世禄好谈名理,广声誉,而内实贪黩,(徐)必达欲黜之,世禄遂投檄去。”然而在焦竑《国朝理学名公祠记》中,关于祝世禄被黜一事,则有另外一番说法:“符卿祝公石林……令休宁六年,为南给事中九年,孳孳以士心民瘼为念。所以图其不及而拊循之者,不啻饥渇之在己也。逮考最,将解其职衔。德者靡所图报,谋于别驾程君心德为祠生祀之,公执不可,至厉色词拒之不止。”意谓祝世禄为官十五年,兢兢业业,恪尽己职,他被解职殊出意外,南都士人欲为生祠祀之,以感其德。祝世禄还家之后,老友俞安期赠诗亦有“殊勋曾不计,黜典遂相蒙。岂是君恩薄,难凭吏议公”之句,直言祝世禄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露书》卷七则说:“祝无功处人如甘草,人亦向慕之。故能荐引寒士,比被察,吴非熊曰:金陵失一大钥匙已。”在姚旅的笔下,祝世禄举贤唯恐不及,他的罢职使得南都士人失去了一名伯乐。

值得我们关注的是,祝世禄不仅是一名官员,他还是阳明心学泰州学派的一位学者。弱冠之后即从婺源洪垣讲学,时“四方名宿若焦竑、潘士藻等无不相印可”。同时,祝世禄也向史桂芳请益。钱德洪、王畿讲学江右,祝氏亦为其群从。及耿定向倡道东南,海内云附景从,其中最知名者,则祝世禄、潘士藻与王懋。

与程朱理学讲究格物致知相比,阳明心学认为心即是理,学者应当以心的自然自在为终极追求,以参禅的方式获得顿悟,达到心灵的澄澈超然。心学的特点是相信个人直觉,将心作为结构宇宙的工具,宣扬“致良知”与“知行合一”。在王阳明逝后,以王艮等人为代表的泰州学派风行天下,耿定向与李贽都是泰州学派的传人,但观点不尽一致。耿定向主张有形而上的根据、又能融合于日常生活的真理,他认为至善至美属于虚无,但人的理智不同,要想对愚夫愚妇宣讲明白,伦理道德的理必不能等同于哲学上的高标。但李贽秉持一元论观点,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

李贽万历间自姚安知府任上弃官后,前往湖北黄安,寄居耿氏兄弟家作门客兼教师,时耿氏兄弟正丁忧在家。但万历八年(1580)李贽与耿定向闹翻,迁居麻城佛堂。在写给游朋孚(时为麻城知县)的信中,祝世禄曾向他打听李贽的近况,并对李氏著作给予极高评价:“其立论多出前人所未有,执陈说旧见者闻之不怒则笑,不笑则惊悸而却走。乃其中煞有千古不可磨灭之见,定当与柱史、园吏、盲史、腐令独行于天地间。”万历十二年(1584),耿定向被召回北京任左佥都御史,次年,祝世禄任黄陂教谕,在其时写给耿定向的信中,祝世禄告知李贽将送眷属归闽中,并过黄陂县署,“无问荐绅、文学、居士,兢致壶榼,啸傲半月余乃去。”祝世禄谈到他对李贽的印象,“观其信心、信口、信步,不作些子委曲相,真是碧汉夐然汉子。”而自己在问学中,发现平生不得力处不是功力不到,而是发愿少差。他还直言不讳地说:“此老爱师殊笃,至而弹射亦复不少。禄信师,又复信此老,不自识其所处。或者谓禄中此老毒,禄自惟非此老毒断不能淘洗肠胃中夙血晕也。”在比较二位老师时,祝世禄既感激当年耿定向的引导,让他稍知所入,不作粉妆纸糊皮面,如今“又得卓老,翻倒窠臼”。(启耿在伦先生)事实上,祝世禄后来的思想是倾向于李贽的。在黄陂任上,祝世禄遭遇一家七口舟覆九江的惨烈家难,内心痛苦无从消释,便时取内典参之,在一封写给耿的信中,他自称读惯儒家书的人,一接触佛教,就像饱鲜醉醲之夫喝了一味苦茗,不仅无损,反而像是湔涤肠胃。(复在伦先生)这其中便有来自李贽的影响。

明 祝世禄 草书诗轴 私人藏

祝世禄一生与焦竑、邹元标、蔡献臣、汤显祖、曹学佺等人往来论学,“谈理独抒心得,人人解颐,故讲学之士尤思之。”他的讲学语被收录在《祝子小言》中,四库馆臣认为,《祝子小言》“统以禅门之说附合儒理”;周中孚亦称是编多浸淫于释氏,乃沿姚江之末派者。当时学者肯定其启发之功,费元禄尝云:“案头自先儒语录外,如近日祝无功先生《小言》,郝楚望先生《知言》,倶不可一日去手,启人学问不浅。”友人程可中游北时,亦目睹上谷士人见祝氏小言,“爱如径寸珠”。综括祝世禄论学,首论“定志”,即如李贽所云,要从自性自命发愿。《示黄陂诸生》云:“志不髙远,识者且谓生则播恶,没则遗臭,为山川羞。”在《祝子小言》中,他提出学者不论造诣,先须定品格,“有凤凰翔于千仞气象,方可商求。”

在身与心、理与心的关系中,心为主导。学者须见自性,而不执着于理,《复潘懋德、汪仲宣两生》云:“未有不知所以置心,而能置身者。”《祝子小言》也说:“学在知所以用力,不见自心,力将何用?”“人知纵欲之过,不知执理之过。”在谈到王守仁时,祝世禄指出其在学问有革命之功,“大人无多伎俩,只不失其赤子之心。”学者亦不可执着陈说,祝氏以为,旧习旧见,最埋没人,因此学不移则步不新。(与董常卿、中卿、笃卿)摒弃旧习旧见,需要去除文字障,他感叹世人倚书堆为活计,一离书堆不啻猢狲失树,无可安顿。祝世禄所企望的是一种去障之后的妙明之境,妙明中有无边光景。(唁郑宗仲)在写给金茂才的信中,祝世禄直接要求将古人言句还之古人,今人言句还之今人,“拾人口渖,煨人脚汗,何为?”只有通过心的体察、觉悟——而不是依傍他人——所建立的观念才是学问之得力处。

在觉悟与修行的关系中,祝世禄主张会通二途,《与吴太学》云:“悟、修二途各落边隅,不为盲修瞎炼,则为虚见狂慧。”若论悟与修的先后,则先觉悟,后修行。《复汪实先》云:“傥然开悟,元来如是……如开眼睹物,将手作拳,至为省力。”在给祁门、华阳等地讲会会友的信中,祝世禄更为直截了当地说:“学以悟入,不悟而修,内捉意念,外饬行貌,如粉妆纸糊,肤则俨然,神则索然。”并引钱德洪之语,指出良知人人具足,只是没有呼而觉之者。而在写给李伯光的信中,他揭橥王阳明的贡献,乃于遗经中拈合“致良知”三字,不独救宋儒支离之弊,且唤醒千古人心。

在参悟——认得真我的过程中,祝世禄主张佛学、道家皆可参用,三教一体,原无分别,不必相互排斥。他指出,“鲁《论》发端曰说、曰乐、曰不愠,《南华》发端曰逍遥,《心经》发端曰自在。”(复汪广文)那些逐名义、逞意见的人实叛周孔,妄诋佛老,“世多伪儒,谁与二氏之伪者角?世眇真儒,谁与二氏之真者印哉?”(上邓少宰)祝世禄说,佛就是觉,“觉”非佛教专有,孔孟已经和盘捧岀,因此,不以儒诎佛,斯为真儒。在祝看来,国土外更无净土,烦恼外更无菩提,众生外更无佛。人们的认识之机,就在觉与不觉之间。(复李伯光)今天的学者若能从佛法中见得孔子,其实不是见孔子,而是见真我,他颇具禅机地发问:“西竺先生是谁?东鲁先生是谁?我又是谁?”(复吴无相)在写给吴岳祥的信中,祝世禄要求学者“无问儒禅,一齐放下”,得儒之髓,不能离禅,亦不必合禅。(复吴岳祥)通观祝世禄的心学思想,他所主张的乃一种通融、开放的知识架构,其目标不是经典的互相印证与高下辨别,而以内心体悟为悬觚。

值得一提的是,晚明士大夫中首先对利玛窦传播的欧洲学术和教义发生兴趣的,有不少是王学信徒。法国人裴化行认为:“某些温和学说的影响,例如王阳明的直觉伦理学,仍然使得利玛窦的某些听众有了接受基督信息的思想准备。”王学三教合一的开放性,使得他们不可能以拒斥的方式对待新传入的教义。事实上,李贽、焦竑、祝世禄、徐光启都与利玛窦惺惺相惜。在利玛窦南京活动期间的记载中,祝世禄是对他的事业最有帮助的一个人:他不仅在帮助妥善存放利氏将要送给万历帝的礼品——包括十字架、圣像与玻璃三棱镜,还为利玛窦次年入京提供了有利的官方证件,甚至馈赠礼品来支付他们的旅行费用。在赠予利玛窦的诗作中,除了刻画利氏样貌,祝世禄对于他带来的自鸣钟印象深刻。利玛窦显然也向祝世禄宣扬了天主的教义,故诗中有“宣尼牟尼了不闻,昼夜一心天咫尺”之句。所有这些,都表明祝世禄心学思想的开放性,当然,其中心仍是“心之觉悟”,其余皆是皮相。

书法与应酬

在地方志的记载中,祝世禄“工诗,善草书”,同年蔡献臣称其书札“不惟谈学之融彻如峡决而河注,至其书翰之工,云行霞蔚。”祝氏小行草传世甚罕,《程氏墨苑》中出版了两件手札,其一为万历三十一年(1603)所书《玄元灵气墨赞》点画明快简洁,结字精确到位,从中可见他的笔墨技巧与对古典趣味的准确把握,行草中夹杂着端庄的苏体楷书,也使得篇章的流荡激越得到恰如其分的平衡;另一件《汉宫春图》则更多挥洒的兴味,结字的紧峭与蓬松交替运用,章草捺笔的偶然使用也平添了作品的古意。但长线条的运用与点画穿插所形成的黑白空间有刻意的痕迹。

明 程大约撰 程氏墨苑(刻本)

天启五年(1625),山西平定举人苗蕃入京参加会试,在报国寺古玩市场购得董其昌、李东阳、祝世禄书法各一,以为获之不减瑚琏。对于祝的书法,他以“龙蛇势”相比拟,而董其昌则“玉骨冰肌有道气”。所谓“龙蛇势”大抵是指祝世禄单条行草的连绵开合而言,除了整体走势的连贯与力量感,适当的纵横争力也参与了篇章节奏的营构。从祝的作品来看,我们似乎很难将他与历史上某一风格传统建立起直接的联系,但就结字而言,他对唐宋草书大家怀素、黄庭坚,尤其是他的前辈祝允明的心仪仍不难发现,而黄山市博物馆收藏的一件三行立轴,“桃”“沧”“津”等字的处理方法,甚至能够看到比他略早的绍兴书家徐渭的影响。而在点画的刻画上,祝世禄强化了藏锋技法的运用,点画因此显得浑厚而富有质感,一些稍显夸张的长线条的使用,则增强了整体布白的活力。当然,祝世禄对展大了的视觉空间的驾驭,还无法像天启崇祯间的张瑞图、王铎等人那样练达,有时生硬执拗的点画衔接让人觉得有些突兀,有时过多圆转笔画也使得通篇节奏显得不够有节制。

行草书之外,祝世禄亦善榜题。与嘉靖时代的吴门书家相比,万历时期的书家越来越多受到题写匾联的邀请——这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大字技法的探讨与巨轴风气在晚明的形成。在江西、徽州与南京的地方志中,时见祝氏题匾的记载,如《(道光)休宁县志》记载祝世禄“善擘窠大字,为邑人题匾联,悉珍为拱璧”。他在《建还古书院碑记》中自述大书“还古书院”四字。他还曾为黟县题天中书院,婺源葆和堂、笃义祠,兰溪名德祠等文化建筑题匾。冯时可《再游摄山记略》也记载祝在南京摄山题“磊砢阁”大字。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文化建筑上的联匾有时未必原大摹勒上石,在写给查耆民的信中,祝氏提及书“烝畀堂”三字,“字巨字小,恃有汪公叔影法在。”可见当时已有缩放之法,很可能受到此际传入的西洋新学的启发。(与查耆民)

明 祝世禄 草书诗轴 私人藏

董其昌弟子周之士历评万历间书家,于吴门、南京、徽州书家多攻其瑕,如评祝世禄书云,“亦有风致,但笔多任意,法有出入,可备书家禅种。”对祝氏挚友詹景凤评价更低,认为他酷仿狂素一路的尚亦有可观,“而笔落蹊径,终为幻怪,牛鬼蛇神,酒肆物耳。”周之士的批评并非出于门户的无的放矢,所谓“笔多任意,法有出入”,在我们前面分析的祝世禄传世行草条幅中确有发生。事实上,祝世禄评价自己的字不过伧父面目,他自嘲詹景凤从他人壁间掇去己书,不过如临卭令谬为恭敬,以抬高司马相如的地位。(与詹东图)不仅书法,祝世禄的诗歌创作似亦有类似的问题,挚友焦竑在其诗集序言中,称赞祝诗笔淋漓,信其意兴所到,“而声律或有不合,向尝规之。”这关系到祝氏对于诗文书画的观念,而其观念又与他的心学思想若合符契。

在作令休宁时写给焦竑的信中,祝世禄谈到他于艺文一事,主张“入于法而出于法”。(与弱侯)在《祝子小言》中,他再一次强调:“凡技艺最妙处入乎法又出乎法。”在他看来,师心自用、不得其法者凿空拘陋,入乎法而不出乎法者有形迹而无神采。在谈论梁袠的印章时,他也指出法与心需要相融:“融心于法,不逸其心于法之外;融法于心,不泥其心于法之中。”对于法的运用应着眼于不即不离,心的价值则在有意无意之间。同样,艺术表现外界的方式,祝世禄认为要拿捏“有无无有间”,不切于外物不可,大切则有伤气格。(复程升之)在这个意义上,祝世禄强调艺术的当酝酿于色象之外,而后刻画成象,而不是如灯取影般的模拟,“画如是,图章如是,字如是,诗文亦如是。”(复丁谷初)

虽说在心与法之间,祝世禄似乎作持平之论,但实际上他更倾向于“心”的解放与自由。与合法或是合于声律相比,祝世禄更重视自适与达情,自心的发现,其价值远超过对既有经典的亦步亦趋。祝世禄自称于诗“不堕七子窠臼”,《与李本宁》亦云:“非踏翻窠臼,重立炉灶不可……恣鸣草根水际,自适其适,而人之适不适且听之矣。”在《复陈司理立甫》中,祝氏自称酒量不大,但有酒兴;不具别才,但喜欢吟哦;不习古名家帖,而好作字。为所欲为,而不计人之适不适。自适往往与兴到有关。《玄元灵气墨赞》跋云:“(癸卯)重九后一日,客有遗墨气者,晓起栉发未竟,嗅花枝捉笔书此,日光倒射研池,晶晶墨气腾起,花若助之,良为一快。”日光、砚池、墨气、嗅花,都激发了祝氏的书写欲望,他们也共同参与了这件作品的创作,所谓“快”正是自适的实现。在一封写何侍御的信中,祝世禄请他“乘兴点缀一小画”,然并不急需,“世间清事最不受迫,兴不至且已,兴尽且已。”祝世禄引《世说新语》的故事,正是对“乘兴”的高度认可。与精致的刻画相比,祝世禄于书画更讲究神闲气定、旁若无人。在与王仲宣论艺时,祝氏声称,游戏翰墨,“兴欲长,胆欲大”,而后为妙。而在写给李维桢的信中,祝世禄则谈到诗画的一致:“不佞恶乎知画,以诗知之。故解衣盘礴,真不得与毫濡墨者论工拙也。”在这里祝世禄援引《庄子》故事,意欲说明,谨小慎微或可得工致之趣,终不能见自性。就艺术的形式而言,祝世禄坦承“工不如拙,整不如散”。

自适、乘兴,都旨在强调艺术活动应当任由“心”的引导,以创作主体身心的愉悦和对“道”的体认为最高准则,然而愉悦或可想见,但对道的体认则无法加以证明。一如祝世禄治学讲究觉悟,其程度如何,亦没有可以评价的标准。更进一步说,祝世禄主张自适与乘兴,形式似乎不是目标,然而在实际情形中,创作主体又必须在形式上创造出与他人的种种不同,以形成可辨识的“区隔”:他们与那些泥古或是“心”受到束缚的人不一样。他们的作品形式一定是偏于外向的、视觉性的——毫无疑问,前面提到的“拙”与“散”比之工整让观众更能迅速辨别。在给好友詹景凤的书信中,祝氏谈到古人论画竹的笔法,与字法中的画面,而在玩味被周之士形容为“幻怪”“牛鬼蛇神”的詹景凤作品时,他确信那是“字中有画,画中有字”的典型。与苏轼“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说法相比,祝世禄所意识到的书画关系脱离了文学意义而直指形式上的视觉性。如果说画中有字乃指绘画笔法而言的话——这自然不是什么新发明,那么字中有画则是晚明文人对于书法视觉性一面的自觉揭橥。而晚明对于中国书法的贡献,正在于对视觉性的重视与开掘。

但这样我们就会遇到了一个悖论:当书法家号称他们为自适而创作,作品体现了他们的“自性”,而观众得以分辨的依据,却只能是他们的作品形式。书法家根本无法真正置身于形式感的营构之外。进一步说,这也是晚明心学本身的一个悖论,学者们常常无法在哲学理想与日常行为之间获得完全的统一:知行合一。李贽即使是最纯粹的代表之一,也无法保持前后一致。

祝世禄《草书诗轴》 黄山市博物馆藏

当其时,祝世禄书名煊赫,书法应酬无疑是他建立与维系友谊之具。友人宋茂才寄远兰毫、茧纸索书,祝世禄应之,“聊不冷高斋四壁”。友人丁谷初赠以《松鹤图》,祝氏书《题孟纳言如如斋壁四则语》相酬。“索书”,是常常出于祝世禄吻角的一个词,万历三十一年(1603)秋,祝氏客新安程巨源斋,“四方客踵至索书”。即使在旅途之中,祝世禄有时也不得不应付求索,如万历三十二年(1604)北征将发,索书者麕至,祝世禄作诗自嘲:“旧识都人士,相别还相怜。酒池淹未死,墨池深如渊。累累拥斋榻,争飞白云笺。醉笔任纵横,何如旭也颠。”每当索书者面逼挥毫,祝世禄深感写字已非闲情偶寄,《为索书者急戏作》云:“偶然亲笔砚,闲情寄缣缃。世人不解意,益我闲情忙。”“闲情”是一种自适活动,而一旦忙于酬应,则与祝世禄所界定的艺文之事的性质相违背。在写给詹景凤的信中,他也劝告对方,“著书、作诗、作字、作画,俱是劳神事,弟盖试之,而知其然,幸自节啬。” 正因如此,任职南都之后,祝世禄开始不断向外界宣示戒字,同时戒讲学、戒诗、戒见山人。《复陈少明》云:“一雨成秋,三山佳色,下于砚池。而弟又持戒,不作诗,不作字,不见山人,欲省此心力,一读未读书。”《复聂农部》亦云:“年丈似有意乎学诗,弟且以为戒,私心诚欲省此日力,用之于大,而竟亦以酬应废。”在写给汪子烈的信中,祝世禄揭出戒讲学的原因:“平生不揣,好讲学,今者不敢漫向人开口,切欲以退为进,以默为语,以取为与……以此汰初无意乎学而以讲学逢迎我之徒。”但友人金季黄劝其破诗、字之戒,程可中对此亦有所规:“老父母言,自今将不作诗,持论固确,然境触兴生,曷能为已?六朝风概,时时马首撩人,老父母欲喑,得乎?若此绮语无当于大道,则世间一切有为法,皆游戏三昧耳。” 乡党、讲学师友、同僚、地方官员……组成祝世禄生活中不同层次的复杂网络,生活其中,祝世禄根本不可能停止一切酬应,何况诗、字乃文人积习。祝世禄持戒不久,便屡有破戒之举:“留都清适,大为旧识所聚,马齿已长,不耐酬应,于是乎有不诗、不字、不见山人之戒。承塞外雁书,索拙书,不在戒前,自戒自破。”“作诗、作字有戒,聊一为之,不能称塞嘉命。”“自持戒以来,殊少新作,列在海阳时撰结赠足下一诗,书之扇头。”“不佞诗字之戒不终。”(复程仲权、与苏旌德、复游山人、复顾宪副)不仅诗、字,不交接山人——这个在万历时代声名狼藉的群体——亦无法持久,《复游山人》云:“不佞入垣以来,作诗、作字有戒,见山人有戒,戒见山人者,称山人实不山人者也,盖亦有所惩焉……而今亦已不能自持之矣。”在信中,他甚至向对方介绍一位名叫何白的山人,“山人中有此山人,大为山人吐气。可执荐绅先生短长之口矣。”官员、讲学领袖、诗人、书家,种种身份集于一身,祝世禄显然无法真正对外界采取完全拒斥的态度。晚明心学强调“心”的自在,但置身于社会网络之中的个体,却常常不得不心为外役。在写给陈少明的信中,祝世禄的感叹未始不是由衷的:“于此始信有发僧终不如无发僧之为轻脱!” (私人藏品图版由本文作者提供)

【资料来源】《中国书法》杂志 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