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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复帖》蠡议
作者:谢光辉 徐学标 刊于《中国书法》杂志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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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平复帖》,纸本,手卷,纵23.7cm,横20.6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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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复帖》是晋人的一件手书名迹,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该帖纸本,纵23.8厘米,横20.5厘米。全帖九行,合重文共计85字。文曰: 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承使囗(唯)男,幸为复失前忧耳。囗(侯)子杨往初来至(或释主),吾不能尽。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美也。思识量之迈前,执(势)所恒有,宜囗称之。夏(或释闵)囗(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①

   自北宋《宣和书谱》著录以来,该帖一直归于西晋名士陆机的名下,作为现存最早的名人墨迹而被推尊为“法帖之祖”。但由于未署名款,该帖的作者令人怀疑。早在明代时就曾有人将它定为陆机之弟陆云甚或更早的汉代张芝所书,因为缺乏确切的证据,此论并未被人采信。历来学者对《平复帖》为陆机所书多持肯定态度,有的人虽有疑虑却仍然尊从旧说,使之几成书史定论。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曹宝麟先生的一篇《陆机〈平复帖〉商榷》才引起人们对这一问题的广泛讨论。曹先生通过对《平复帖》中词语及史实人物的考证,提出《平复帖》非陆机所书的观点,嗣后徐邦达先生提出驳议,双方一再论辩,引起学界的极大关注。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一讨论并没有能够更深入广泛地持续下去,以致到如今仍未取得一个能令人满意的结果。

   《平复帖》的书法,介于章草与今草之间,为章草向今草过渡之桥梁。它的时代正好处在魏晋这一中国书法史上的重大变革时期,间乎“右军以前,元常以后”这么一个关键时段,故其在书史上的重要地位是不言而喻的。对其书者的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正如曹先生所说:“对于《平复帖》书者是否为陆机的探讨,其重要性似乎不亚于《兰亭》论辩。”②有感于此,笔者对《平复帖》及其有关史料进行了反复的研究,认为对这一问题的讨论还有进一步商议的必要。古语云:“以管窥天,以蠡测海。”③因作蠡议数则,敬祈各方高明批评指正。

   曹先生否定《平复帖》为陆机所书,主要是基于他对帖中“寇乱”一词的考证,通过遍检《全晋文》以及《晋书》中“寇乱”一词的用例,得出了晋人所言“寇乱”皆指永嘉之乱的结论,并进一步论述道:“从史法而言,‘寇’字用作名词,即蔑称外部的敌人(包括叛变投敌者,但作逆谋反者不在此例);若为动词,则指外敌的入侵。外敌入侵并破坏本政体的内部结构,这才是名实相副的‘寇乱’。陆机仕晋之世,尽管在他被杀的前六年有秦雍氐帅齐万年的反叛,临死前又有巴蜀流人李特的起事和称帝,但只祸流数州,远远未达到‘乱’的程度。而真正的因外寇而成的丧乱只有永嘉之乱。”“《平复帖》中叙及与‘夏伯荣’之所以不通音问的‘寇乱之际’,其实所指即是这段社稷倾覆、乘舆播越的非常时期。”而据史书记载,陆机在永嘉之乱前九年即已被杀身亡,“那么《平复帖》的不是陆机所书可谓洞若观火。”④针对这个观点,徐邦达先生提出反驳意见,认为“寇乱”一词在史书中的用法,既可指外寇,也可指内乱,非必内外兵祸同作,更非如曹说的专指“外寇入侵造成的丧乱”。“它实是‘寻常’用语,所以不能和‘宁馨’、‘阿堵’等晋人口头语来同等对待。”⑤但对曹先生资以立论的根据——《全晋文》和《晋书》中“寇乱”一词的用例,却未作任何分析和辩驳,因此稍欠反驳的力度。曹先生特为指出:“倘若徐先生意欲证明我的‘不科学’,自应采取以下两条途径:要么重新查阅一遍鄙人据以立论的两部巨著,冀希于我或许隐瞒着对己不利的使用‘寇乱’一词的例句;要么另行找出这两部书之外的使我不攻自破的证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如此这般才有说服力。”⑥

   “寇乱”一词,古已有之。如《周礼??春官?大宗伯》:“以恤礼衷寇乱。”郑玄注:“兵作于外为寇,作于内为乱。”又《左传?文公七年》:“臣闻之,兵作内为乱,于外为寇。寇及人,乱自及也。”可知“寇乱”原义,兼指外敌入侵与内部兵乱;用作动词,则为侵扰之意,如《后汉书?应奉传》:“延熹中,武陵蛮复寇乱荆州。”后世史籍中,“寇乱”一般均用为泛指兵乱或侵扰,并非专指。 那么晋人所谓“寇乱”是否专指外敌入侵、故国沦丧的永嘉之乱呢?现在看来,答案也应该是否定的。虽然永嘉之乱为有晋以来最大的一次兵祸,对晋人而言实为刻骨铭心的奇耻大辱,故晋人言文中所称“寇乱”确实多有指称这次大乱的,但“寇乱”一词却并不全指永嘉之乱,甚或也不专指外敌入侵。略举《晋书》中的二例为证:

   (1)中兴初,以边寇未静,学校陵迟,特听不试孝廉,而秀才犹依旧策试。卓上疏以为:“答问损益,当须博通古今,明达政体,必求诸《坟》、《索》,乃堪其举。臣所忝州往遭寇乱,学校久替,人士流播,不得比之馀州。……” (《晋书?甘卓传》)按甘卓本传云:“元帝初渡江,授卓前锋都督、扬威将军、历阳内史。其后讨周馥,征杜弢,屡经苦战,多所擒获。以前后功,进爵南乡侯,拜豫章太守。寻迁湘州刺史,将军如故,复进爵于湖侯。”则上文所言甘卓在任之州乃指湘州,而非如曹先生所说的历阳(历阳为郡,不得称州)。据《晋书?地理志下?荆州》:“怀帝又分(荆州之)长沙、衡阳、湘东、零陵、邵陵、桂阳及广州之始安、始兴、临贺九郡置湘州。”可知湘州在长江之南,即今湖南的中南部以及广东的北部。永嘉之乱时,胡骑南下,阻天堑而止,湘州并未受到侵扰。而据甘卓传中的记载,此处所说的“寇乱”,实指由杜弢所领导的在荆湘一带的巴蜀流民起义,与所谓的永嘉之乱全无关系。

   (2)玘三定江南,开复王略。帝嘉其勋,以玘行建威将军、吴兴太守,封乌程县侯。吴兴寇乱之后,百姓饥馑,盗贼公行。玘甚有威惠,百姓敬爱之,期年之间,境内宁谧。……(《晋书?周处传?附子玘》) 按周处附传的记载,此处所说的“吴兴寇乱”分别是指发生在吴兴一带的三次兵乱,即农民起义领袖张昌部将石冰的攻占扬州以及晋朝将领陈敏、钱璯的两次称兵作乱,也即上文“三定江南”之所指。事在作逆谋反之列,与外族入侵的永嘉之乱无涉。 由此可见,“寇乱”一词在晋人实为泛称,并非专指永嘉之乱,对《平复帖》而言,并无判定时间的意义。那么单凭帖中出现的“寇乱”一词,是难以断定《平复帖》是否为陆机所书的。 然而对曹先生《平复帖》非陆机所书的观点,笔者仍然持赞同意见。而赞同的依据,则是帖中所言及的一个重要人物——子杨。

   子杨是《平复帖》中所谈论的三人中的一位。帖中第四行首字(也即“子杨”前一字)墨迹剥落,仅下半部分依稀可辨。启功先生拟释为“吴”或“左”,又有人释“屈”,⑦从草法上来看,都与墨迹不符,当以释“侯”为是(附图)。因为按草法,“吴”字无左下突出之一撇,而该字右下方竖画中间的折笔亦非“左”、“屈”二字所宜有。惟有释“侯”,庶几不谬。信中说:侯子杨以前曾来游历于此,没有受到礼遇和重视。这时临将西行,复来相访,颇见威仪,不但形貌俊美,举止稳重得体,而且见识胸襟也较前大有不同,将来必有作为,不可等闲视之,应该对他有所称誉和推重。

   帖中的“子杨”究为何人?尚不见有人考证过。我认为他即是《晋书?石季龙载纪上》中所载的那个曾经举兵称帝的李子杨(原名侯子光): 安定人侯子光,弱冠美姿仪,自称佛太子,从大秦国来,当王小秦国。易姓名为李子杨,游于鄠县爰赤眉家,颇见其妖状,事微有验。赤眉信敬之,妻以二女,转相扇惑。京兆樊经、竺龙、严谌、谢乐子等聚众数千人于杜南山,子杨称大黄帝,建元曰龙兴。赤眉与经为左右丞相,龙、谌为左右大司马,乐子为大将军。镇西石广击斩之。子杨颈无血,十余日而面色无异于生。(《晋书?石季龙载纪上》) 《平复帖》中的侯子杨,跟这个由原名侯子光而改名为李子杨的人,既是同名,又是同姓(帖中称新名而沿旧姓);一曰“躯体之美”,一曰“弱冠美姿仪”,帖文与载籍所说完全符契;又帖中称其“思识量之迈前,执(势)所恒有,宜称之”,与载籍所记李子杨的言行作为——以“妖言”煽惑信众,“事微有验”,以及爰赤眉的“信敬之,妻以二女”,乃至最后的被推尊为“大黄帝”,也可以暗相印证,足证二者同为一人。

   考《晋书》石季龙载纪,上文系于东晋成帝的咸康三年(337,也即后赵石虎的建武三年),则子杨的举事被杀,距陆机之死的西晋惠帝太安二年(303),整整晚了三十四年。当时的北方,正处在“五胡十六国”的分裂割据之中。侯子杨所活动的关中、甘肃一带,先为匈奴族的前赵政权(318——329)所统治。公元329年羯族后赵政权(319——350)的石勒攻灭前赵,据有其地。石勒死后,石弘继位。公元335年,石虎弑君自立,在位期间,荒淫残暴,任意迫害人民,激起强烈的反抗。子杨的称兵造反,正是针对着后赵石虎的残暴统治。因此,他改名到长安鄠县一带来组织活动、鼓动举事的时间,应在后赵政权开始统治关中的329年甚至石虎继位的335年之后。而《平复帖》的写作时间,无疑也是在侯子光改名李子杨之后,即其游于长安鄠县的前后。据此推算,则《平复帖》的晚出于陆机之死,约在三十年左右,其非陆机所书,也就不言而喻了。

   《 平复帖》的被归于陆机名下而能长期不被人怀疑,与帖中提到的另外一个人物——彦先,当有着直接的关系。因为在陆机的朋友中,就有三个表字为彦先的人,即顾荣、贺循和全某。《平复帖》谈及彦先的病情,让人很容易把它跟陆机联系在一起。因此,彦先其名的归属,也就成了人们辩论的一个焦点。帖中所说的彦先,启功、曹宝麟先生认为是陆机的朋友贺循,徐邦达先生则认为是另外一位姓全字彦先的朋友。⑧

   考《晋书?贺循传》,循卒于东晋元帝太兴二年(319),晚陆机之死只有十六年。而据我们前面的考证,《平复帖》的写作时间,晚于陆机之死约在三十年左右,则其距贺循的去世,晚了大约十几年的时间。因此,帖中提到的彦先不可能是贺循。而全彦先按徐先生的说法,是在二陆被杀之前就已壮年夭折了的,就更不可能是《平复帖》中所说的彦先了。

   那么这个帖中提到的彦先到底是谁?会不会在前面提到的三个人之外,还有一个不见于载籍的彦先呢?我认为这完全是可能的。古人尊崇祖先,故多以“孝先”、“奉先”、“绍先”、“彦先”之类作为人名或表字。以“彦先”为表字之见于史籍者,除上述三人外,南朝刘宋有傅劭,齐有丘景宾,梁有刘藻,北宋则有孙思恭、高登、赵觉等;此外,曹魏有贺彦先,北魏有裴彦先,刘宋有顾彦先,唐有杜彦先、裴彦先、何彦先,宋有许彦先、李彦先、王彦先等。可见,“彦先”为古代人名或表字的常用词。叫“彦先”的人想必还有很多,未必能够一一见之于载籍;而《平复帖》中的彦先,也非必上述顾、贺、全三人中的一人不可。因此,这里的彦先,对《平复帖》作者和写作时间的判定其实并无确切的意义。《平复帖》是否为陆机所书,是不可能从中得出准确可靠的结论的。

   历来书画作品,多有误题误定的情况,通常是将无名或名气不大的人的墨迹题为名人之作,所谓“牛即戴嵩,马即韩干”者是也。《平复帖》殆即其例。虽然此帖自宋以来流传有绪,⑨但认定它为陆机的手笔,并无确实的证据。笔者通过对帖中“子杨”这个人物的考察,推定《平复帖》的晚出陆机之死约在三十年左右,应非陆机所书。而从子杨活动和交游的范围(籍贯甘肃安定,游于陕西长安,也有可能去过西域一带)来看,《平复帖》应该是出于西北一带佚名氏的作品,而不是出于江南的名士(如陆机、陆云等)之手。《平复帖》的书风朴茂古拙,与“二王”等东晋名士书迹风格迥异,而与近世在西北一带出土的汉晋简牍残纸墨迹中的某些草书写法相近。这一点,正是其书法地域性风格特征的表现。

   注释:
   ①此处采用启功先生所作释文,个别地方略作改动。详见启功《〈平复帖〉说並释文》,载《书谱》1987年第5期。
   ②⑥曹宝麟《〈平复帖〉再辩》,载《书法研究》1986年第4期。
   ③ 东方朔《答客难》句,详《汉书?东方朔传》。
   ④曹宝麟《陆机〈平复帖〉商榷》,载《书法研究》1985年第1期。
   ⑤徐邦达《对〈陆机平复帖商榷〉一文的商榷》,载《书法研究》1986年第2期。
   ⑦郑春松《许我千虑一得——陆机〈平复帖〉诠释》,载《书法》2003年第6期。
   ⑧徐邦达《古法书鑑考选要》,载《书谱》1978年第6期。
   ⑨王世襄《西晋陆机平复帖流传考略》,载《文物参考资料》1957年第1期。
   (作者单位:谢光辉 暨南大学中国文化艺术中心;徐学标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书法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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