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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耕自叙
□林岫 刊于《美术报》2006年9月2日


  我幼时习字,对各家各体,皆无兴趣。因性顽好动,胜过男孩,先外祖为羁我心志,以戒尺镇案,命从刘思祖先生习字和学习”声律启蒙”。无奈之下,亦勉强背诵过“几案洁,笔砚正。墨磨偏,心不端。字不敬,心先病”之类。我以涂鸦为乐时,画门墙、污桌几,甚至半日挥书十纸,充作五日日课,被责打过手心;以涂鸦为苦时,藏字帖、截笔杆,曾剪碎柳公权字帖,被罚站过墙角。如此不敬,实在罪过。当时,最愿意诵诗,凡所爱篇什,百读不厌,随处吟哦,甚至爬到树上高诵,自娱自乐,好不快意。

  我学诗自属对始,随刘思祖先生背诵过“对对歌”,诸如“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云云。刘先生以炒蚕豆为属对奖励。对得一字,奖励一粒;对错一字,扣回一粒。为了赢得那些炒蚕豆,我学会了属对和辨别常用字的四声。用刘先生的话说,我“日后作诗庶几有望,字则期乎端正已不易矣。”

  上初一时,偶见中药房的楹联字似曾相识,还居然认出是颜体楷书,稍有心动。之后,随大人上街购物,又发现”劝业场”三字匾乃集柳字而出,而且没想到被我一向嗤作“骨瘦如柴”的柳字竟有这等精神,遂生向往,开始认真日课。

  中学六年,临帖习楷,非欧即柳。或摹“二王”行书,或学古篆今隶,于中锋、结体,颇事研习。那时,临习怡心,又得心静,只作功课之余的调剂而已。

  壬寅(1962年)秋,我怀着当剧作家的理想考上南开大学中文系,行前犹携刘先生昔日所赠月砚一方、铜镇纸一截备用。入校后,因学业繁重,宿舍拥挤,每晨须去图书馆占座位,终日于课堂、食堂、图书馆间辗转回旋,致使习字日课暂停。所幸大学假期作业不多,放假如同放飞,大有闲暇,遂寓次京城求师,拜谒过沈从文、李苦禅、蒋兆和、包于轨等文艺界前辈,聆领精蕴,获益匪浅。那时,得暇练字,兴趣已由欧柳,转向”二王”和颜真卿行草,时时随手涂抹,非图成事,只为惬意开心而已。

  人生难预。戊申(1968年)初夏,我因”白专典型”等种种恶名,被查抄宿舍,接受政治审查。8月下旬始准许去大兴安岭劳动改造思想。行囊中,仍有那月砚一方、铜镇纸一截。

  此后,居大兴安岭八年,备尝人生五味。在大兴安岭鄂伦春自治旗深山老林的瓦盆沟里,我当过烧炉工、打枝桠工和检尺员。瓦盆沟,男工七十有八,女工则我一人。白天干活,晚上听着松涛在灯下看书临帖,唯诗书相伴相慰。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诗词和书法是最能抒发情性的灵物。呻吟舒啸,叶韵倚声,形可易于楮墨,涂抹挥洒,居然能伸怀抱、惬性情,解郁闷、散块垒,甚可回肠荡气。这时,我突然爱上了书法,深信那纸上的黑白分明,绝不似世间之混沌淆乱;唯它,可以当作知己,抚慰寂寥,一倾心声。

  大兴安岭的八年,终身难忘。那时创作的”四壁云烟(指书法作品)围似帐。蘸空阶,点点凄凉雨”、“久熏芋火床头黑,新泼云烟案上青”、“纵有鸡声谁耐舞?怕年年,诗卷饥难煮”、”家山依旧梦中青,伤心唯自哭,枕畔月如冰”等诗词(见《海岳风华集》),真实记录了我在林海雪原的生活。在那里,我与瓦盆沟的工人师傅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师傅教会我踩雪登山、劈柴造材和辨识兽迹,我也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恶劣环境中砥砺了意志,学会了坚强和面对。“自强不息”四个大字正正贴在瓦盆沟我那间七平方米板屋的墙上,带去的散帖和《初拓三希堂法帖》残本伴随我度过四季晨昏。在大兴安岭,我创作了一百二十六首凝聚心血的诗词,历练了笔墨,真正开始了文学和艺术的人生。

  丙辰(1976年)的九州惊天动地。入秋,我回到北京。俟工作甫定,立刻开始逐一寻访十年前时惠教益于我的文艺界诸位老前辈,听过来人讲述他们的”劫难传奇”。每闻之,必心恸;每思之,必悒虑;愈信为文为艺之殊不易易,亦庆幸诸老百炼劫余之福也。

  墨汁已取代磨墨,月砚也尘封年久,然四十年来,诸位老前辈的钧诲棒喝,心篆肺铭,时时响于耳畔,未曾敢有一日之忘。由是,我勉竭心力,诗书并进,渐知书法之为法为道,亦知手从心妙,须不惑于耳学目论,积学储宝,当不辍于月晨灯夕;亦知艺高须先德馨,君子以美善其身为道,须信“德成而上,艺成而下”为至理;亦知尽善难求,故须学宗多家,溯源广流,苦自磨砺,方可望通变之奇;亦知徒练手技,终难成艺事,功夫学养皆不负人,若非博综古今,思精心会,不能辨雅俗、识进退,亦不能足酝酿、得高明;亦知艺事传承关系吾中华民族文化万载之业,故从学不可忘师长,为师不可负弟子;亦知艺者欲脱俗身,须兼备聪明愚拙二能,聪明当殚竭于有志,愚拙则应对于无聊;亦知若避圈内相忌相轻之害,须谨慎自律,眼界之外更开胸界;亦知真积力久、出入规矩在先,活法从心、自我造化在后,如此随法生机,不难辟出自家天地……

  书写乃余事,以书写书法作品记录和表现我的文学情感,亦是人生一乐。此前,虽然曾应邀于海外办过个人诗书展,出版过三四小集,皆草草就之。岁月淹忽,如今人值花甲,回顾与前瞻,俱感慨良多。清代袁随园有诗曰:“阿婆也似娇娇女,头未梳成不许看。”我自五岁提笔始,习书至今已五十余年矣。虽然中有停续,但云断山连,此情眷眷莫释。待到入境愈深,反愈生畏怯,故始终以为“头未梳成”,不敢贻笑大家。

  方今书林才俊云兴,后起竞秀,感慨时运,惟伏栃励志。遂检十余年残稿成集,愿聆方家■论,庶无负师友厚期之切,亦示推波助澜,雅附同气之意也。

  (此文系《林岫诗书墨萃》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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